北京來的二姊妹：祕密警察的回憶

　　多士與玲玲兩姊妹家學淵源，往來無白丁，同樣熱愛戲曲卻性格迥異。多士丈夫李衛民任職警界被喻為「特務中的特務」，是「草字頭」領導的情報組織裡重要的小螺絲釘。仕途凶險，李家遭密探監視多年，雖步步為營，及至子女長成仍受遺毒之害。

　　全書以京劇《化子拾金》為引，夢中有夢、戲中串戲；作者姬小苔搜集各早期公函文宣，將民國政府四十年代國內外經建大事、內政機密、鄉野軼聞與楊衛民一家的故事緊密接串，同時透過祕密警察楊衛民宦海足跡，走過草山、北投、高雄、淡水，見證臺灣發展史，也呈現地誌書寫的另類風貌。

作者簡介

姬小苔

　　這位在九○年代享有盛名的小說家，《臺灣新文學概觀》認為她「具有獨特的描寫觀點與審美情趣」。

　　她的作品風行海內外，特別在大陸，二○○一年出版的《臺灣文學》（萬卷樓圖書公司）指出九○年代，大陸官方公布的統計數字：港臺言情小說的總印數一千八百多萬冊印數最大的前三名為：瓊瑤、岑凱倫與姬小苔。

　　二○○三年北京大學出版社由副校長季羨林領銜主編了一套「人文教育通用教材」其中《臺港文學》確定了臺灣主要文學家，臺灣小說家共有五十餘位，姬小苔也與賴和、鍾肇政、陳映真、古龍、高陽、朱西甯、王文興、黃凡等人並列。

序　幕

一九三七年歲暮，關東軍第114師團國崎支隊步兵第九旅團，在大雨中向蘇皖交界孤鄉谷地樹林裡進攻；高大的東洋軍馬咬牙切齒朝手無寸鐵的李衛民衝過來時，馬鼻子噴出猙獰的白煙，吹得他汗毛倒豎雙膝發軟，雨下得更大了，日本皇軍奮勇屠殺已彈盡糧絕、四散奔逃的江寧縣警察。

昏迷的李衛民被六郎橋警察所的下屬趙福用力搖醒。雨停了，卻飄下乾粉似的細雪──在南京保衛戰十二月十三日南京城破時，關東軍六星期的大屠殺，強姦了城裡數萬名婦女，其中一個是趙福的幼妹，只有五歲，被谷壽夫的先遣軍糟蹋到死；趙福本人死於四年後，一九四一的重慶大轟炸。

天已全黑，皇軍走了，李衛民除了痛徹心肺的馬蹄踏傷將如幽魂般纏繞他一生之外，奇蹟似的沒有別的傷口，然後，他和其他倖存者從冰冷的死屍堆裡，拖出奄奄一息的縣長。

二十年後，這種連心底都凍殭了的徹骨寒，在群眾攻打、焚燒臺北美國大使館時，又襲上身。

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五日上午十一時，「劉自然事件」的第二天，臺北衛戍第一特區──陽明山管理局警察所督察長兼代理所長李衛民，來到士林福林路官邸的大門口，拒馬緩緩開啟，陰鬱的暗雲乍現出陽光，刺痛他滿是血絲的雙眼。李衛民的1944威力斯小吉甫經過行道樹列，駛進停車場；侍衛組長周國成在最後一道門口迎接他，並讓李衛民解下佩槍。

乍看之下像個老軍校生的蔣介石，正在祕室批閱公文，過了一會兒才抬起他的光頭；若有所思的眼神，讓李衛民機伶伶打了個冷顫。昨天他說服了所裡的本黨同志，打開槍庫，親手把所裡的槍全發下去時，早有了覺悟──無論他怎麼做，都是錯，都是死罪。

李衛民原可以根據上司的暗示，束手無策地，讓變裝暴民衝上山仔后，殺進崗哨，殺光所有該死的美國人。但他卻下令，只要有群眾衝破架起了輕機槍的第一、第二平交道外的水車封鎖線一律格殺，打倒一兩個就好辦。

蔣介石推開公文，站了起來，慢慢伸手去拿旁邊的拐杖。然而，在官邸裡暗暗傳頌過無數次的拐杖尚不及敲到李衛民腦袋之前，祕室的門「砰」地一聲開了，他猛一回頭，看見蔣宋美齡狂怒的臉，就算在這種時候，她的眉毛也不忘畫得很好看，嘴唇塗得紅紅的，她用閃亮著蔻丹的手狠狠指著蔣介石，罵了些李衛民不該聽也不該記得的話，當她順手拿起小几上的茶杯，李衛民本能地用身體去擋在蔣氏夫婦中間。茶杯沒有丟到蔣介石，僅到達李衛民，一個很大的碎片在他喉嚨劃了過去，他慶幸沒傷到委員長，鮮血已如急箭般噴出來；只聽見蔣宋美齡忿怒的說：「總該有人付出代價。」然後餘恨難消的出去了。

整個臺北城像一大盆沸騰的水，緊接著就要無法收拾的滿溢，市警局督察長握著汽水瓶、光著一隻腳坐在地上，哭泣的臉上了紐約時報，戒嚴後憲兵大白天就開始抓人，記者一個一個失蹤，衛戍部隊開進了首都。

在救國團裡整整蹲了兩天，備受國際質疑的蔣太子，居然輕車簡從；抽空到軍醫院來看早該被槍斃的李衛民，不耐煩地問，為什麼過年沒去他長安東路的家裡拜年？

堅持不使用麻藥便開刀的李衛民，在紙上歪歪斜斜地寫──年年都有去簽到。

已經準備率領鬍子老兵到橫貫公路以謝國人的蔣經國悠閑地說，下次要進來，別那麼懶。

十七年後，蔣介石死了，李衛民正在大學唸政治系的長子，到國父紀念館外排了一夜的隊，才得以瞻仰遺容，也正趕上孤哀子跟一個悲慟的國中女生抱頭而泣。這對李小民的未來前途是個好的開始，李的大女兒如恒，同樣是排了一天才輪到，李卻說，你的時間怎麼那樣多。

李衛民在經國離開不久便出院回宿舍。這以後有人問他，蔣專員跟他說了什麼，他都會答，兩項醫囑一項是再也不能騎單車，一項是禁吃公雞。

回到新北投，年輕的妻子楊多士並未遵照他昨天臨走的吩咐，用那把已經上膛的比利時造，殺掉自己和三個小孩；滿臉憔悴地將已縫好官階與臂章的制服用力丟給他：「你這個共產黨，你把槍對著自己人。」

李衛民不急著走了，反倒在床邊坐下來，用瘖啞到幾乎無法辨認的聲音問：「共產黨有很多種，俄共、中共、日共、臺共、美共、加拿大共……共產國際──第一、第二、第三，你說的是哪一種？」

妻子愣了一下，美貌不禁出現些扭曲，但隨即喘著氣說：「我要去告你。」

李衛民看看大床上三個熟睡的小孩，三張小臉都睡得紅咚咚的，老二又踢被子了，他俯過身，將被子的四個角一一拉好，這才心滿意足的站起來，問他老婆：「你看著辦？」然後揚長而去，順手帶上的籬笆的大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