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記及鳴謝
我這部小說,是第一部中文「旅館小說」。
不是「第一部中國旅館小說」。旅館小說的創始人,是一位奧地利猶太女作家維吉鮑姆Vicki Baum。她的名著《上海37》,一九三九年改成劇本《上海大旅館》(Hotel Shanghai),以沙遜大樓Cathay旅館在八一三戰事中遭受日軍砲擊為背景。前不久,我在倫敦一個普通住宅牆上,看到這個當年著名女作家故居的「藍瓷紀念牌」,不由得感慨世界真小。
雖然她是猶太人,「第一部中國旅館小說」,榮譽屬於她。原因是:休伯特在福州路開的書店,賣過她的書;索爾?夏皮羅在維也納最後東躲西藏的日子,讀過她的第一本小說《旅館人》,到上海不久又讀到《上海37》。想到自己竟然跟著她的小說人物走。很多事情,是命運前定。
從去年十二月正式動筆,寫了一年。中間回北京,還得接著寫,每天早上八點不到就起床寫作,樓上的鄰居在裝修,電鋸聲刺耳,所以就開大音響,換上宗教氣氛濃烈的音樂。一旦感覺置身於音樂廳?,螢幕就騰開空間,我就能飛身去一九四一年的孤島。
此小說的初稿發在《收穫》上。該雜誌在介紹此小說時,稱它為《上海王》的姐妹篇,是有道理的。同為舊上海的兩個名伶,皆為傳奇人物。
寫筱月桂,是寫她成長為一個黑幫女王的過程;寫于堇,是寫一個已經成長的女人,如何面對愛恨,如何選擇生死。
不少人認為,本書的情節,不可能發生:一個中國女子,本來有能力能改變世界歷史的進程,只是因為她的特殊考慮,決定讓歷史朝另一個方向走。
或許在別的情況下不可能,在小說描寫的珍珠港事件中,卻是非常有可能。日本海軍偷襲得手之前,盟軍起碼有一打機會得到情報。如果說情報解讀困難,至少有四份情報,得到接近正確的解讀。只是這些已破解的情報,因為各種原因,沒有送達。
只說其中一份:英國在劍郡布賴奇利莊園設立的密電碼破解中心,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底破譯了日本海軍新使用的JN-25密碼,十二月二日截獲山本五十六給已經出發的攻擊艦群直接命令,但是情報被邱吉爾扣住了。二戰勝利日,邱吉爾下令銷毀布賴奇利莊園全部檔案,包括幾台最早的電子電腦,不留任何記錄。一般的解釋,是邱吉爾不想讓德國人日本人覺得「輸得冤枉」,又想重打一仗。但是他也有不想讓盟國知道的東西,所以一乾二脆全部燒掉。
于堇的情報,就是已經解讀,卻沒有送達的那幾份情報中的一分。情報送達出錯,原因複雜,我的書做了仔細解釋,讀者看完了就會明白。
父親的妹妹住在富民路,那幢老房子我今天還記得清清楚楚。十多年前我在復旦讀書,經常去那兒,然後常與堂哥去逛南京路。周末看國泰影院的連場電影,半夜才跌跌撞撞出來,深夜走過國際飯店門口。我一個人站在馬路上,那時年輕,膽大包天,覺得夜色特別迷人:老租界有一種魅惑,在那高大的建築投下的陰影中,當代的政治口號全看不見了。
我好像看見幾十年前曾經發生過的一切,那東方西方各國人等,黑白紅黃諸道各路人馬,都在這?鬥智鬥決心,遠離戰場,搏殺卻更加激烈。有人稱之為東方的卡薩布蘭卡,東方的里斯本,其實上海可能是當年全世界間諜戰最激烈的地方。
我不只一次感覺到一個靈巧的身影,從那些窗口探出來看這個年代的我。她當然就是于堇。如同昨天我在倫敦SOHO一家法國咖啡館二樓,看見牆上竟然掛著一張用鏡框掛起來上海月份牌女子,動人心魄,如帶刺之花。
這幾年我住進國際飯店幾次,住老飯店使我夢連著夢,好像踏上神秘之途,我與曾住在這?的人對話。
現在這些對話終於成了這部小說。感謝我的姑姑一家子多年前對我的關照,感謝國際飯店劉莎經理給我方便,讓我進那特殊的幾層樓,好像埃謝爾的畫中世界,讓我通過魔幻玻璃球,看到當年向樓梯上走來的溫柔女子。
此書獻給我過世的父親,他曾經在這兒出發,走過長江各城市,最後停在長江上游的山城重慶,度過他的一生。每一次民族之難,都成為他個人之災。
感謝止庵,尤其感謝她的母親林薇女士,給我許多當年她在孤島的親身感受,感謝李君維先生,這個海派文學僅剩的代表人物,耐心地回答我的各種問題。
感謝張一白,送我關於上海的書,感謝馬步和尹力,與我一起探討舊上海。感謝鍾紅明的五歲女兒,她精靈般的話語,我借用了幾句。
感謝趙毅衡,他用學識開拓我的視野,給了我自由的時間,挑戰我自由的思想。這是作為一個小說家的必需,也是作為一個平常女子的福氣。
維吉鮑姆的第一部旅館小說,米高梅改成電影,嘉寶主演,得到奧斯卡獎,?面有名句:「人們又來了,人們又會走。從來不變的,是旅館依舊。」我多次住進國際飯店,日日翻閱檔案,夜夜查問鄰居。每次我離開時,回望那高聳的棕色牆面。七十年來,幾多生來死去,難數有愛有恨,我知道:旅館天天在變,從不依舊。
虹 影二○○四年十二月